十二 禾苗无辜泪满田 (第3/3页)
舍不得把它们全扔掉,在上地的时候就带来了一只蔂儿,把刨下的苗子全装进蔂儿里,好拿回家去毓猪。
我对面村子里的人,不时地朝我这里看着,没有人敢过来阻挡我。因为谁也不敢承认这地是他开的,地里的苗子是他自己种的。我们是革命行动,他们可是反革命的破坏活动,这个罪名谁也害怕。
第二天,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,杨明成向社员们宣布,为了表彰我们的革命行动,对昨天参加拔苗的社员,每个人记两个工。
但大家听着,参加的人也不激动,不觉得自己占了什么便宜;没参加的人也不眼红,不觉得我们有什么了不起。好像大家都麻木了,不管人家杨队长说什么干什么,听一听就算了,谁也没有什么反应。
虽然这些年粮食还基本够吃,但总是没有花的,油盐酱醋,没有钱买。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布票,因为没有钱,谁也买不起布料,很少有人做新衣服。大家都是穿着带补丁的衣裤。谁要是搞点什么副业,也是绝对不允许的,叫资本主义尾巴,非要割掉不可。包括养鸡,买卖农副产品,打工,都是不允许的。但只有一样是允许的,那就是卖柴火。因为城里的人家家户户要烧煤炭,烧煤炭就要有引火的柴。政府和集体又没有专业人员去砍柴。只能到市场上去买。这大概是那时候唯一的副业,唯一的市场经济,允许社员们自主经营的唯一的商品,也是大概可以赚到零花钱的唯一的办法。
但要赚这种钱并不容易。因为生产队是不允许不干集体的活,私自去到山里砍柴的。就算是你生病还要请假,何况你去搞副业。所以人们只能在有月亮的晚上,趁着月色,在生产队下工以后,赶紧拉着平车上路,到山里去砍柴,再连夜拉回来。第二天早上,在县城唯一的,允许自由交易的巷口卖掉。
八月十五的晚上,我和王和平,刘虎平,李三成四个人,每人借了一辆小平车,连饭也没顾上吃,每人拿了一条窝头,背了一壶水就上路了。
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,才走到司马沟。前边的柴火早就让人砍的没有多少了,我们只得往深沟里去找。很快就在左边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,树木不大不小,有小碗那么粗细。太粗了砍不动,太细了又不值钱,只有这么大小粗细的才刚刚合适。
由于在路上吃了窝头,大家没有休息,赶紧用各自手里的斧头,乒乒乓乓地就砍伐了起来。朦胧的月光下,一棵棵树木被我们从根部砍倒,把树枝砍掉,只把树干脱下来,很快就装满了各自的平车。用绳子从两边紧紧地把车刹好,以防掉落下来。然后坐在平车跟前,喘了几口气,不敢耽误时间,赶快就拉着走出了山沟。
山沟里的路很难走,但一出了山沟,走到公路上,马上就轻松起来了。挂在车辕上的拉绳,也不用使劲地拉了。我们故意把后边装得重一点,这样不用使劲驾驶,拉起来也轻快一些。但这种办法只适合平路和下坡路,上坡路是根本不行的。
但我们的力气也快耗尽了。离城里越近,两条腿也越重,实在想停下来喘一口气,休息一会儿。但谁也不敢停下来,因为必须在天刚亮就要卖掉,赶快卖掉还要到地里干活。不然今天就要扣工分,还要挨队长的呵斥,甚至还要当坏分子被拉到台子上去批斗,就得不偿失了。
那时谁也没有手表,不知道时间,紧赶慢走,还是走得太慢。离县城还有很远,天气已经大亮了。不管怎么样拼命地跑着,知道今天早晨根本不可能上地去了。不知道杨明成会如何处罚我们。我们几个人心里都明白,谁也没有说话。知道我们闯下大祸了,想多砍点柴,多卖点钱,装得太多了,也因为走得太远了。如果就在沟口捡点柴火,也许早就回来了。
等我们赶到卖柴火的地方时,太阳也升起一竿子高了。巷子里早已聚集起来很多市民。我们的几车柴火,根本没有跟人讨价还价。因为经常有这种买卖,价钱一般是固定的,所以我们的柴很快就卖光了。大家卖的钱都差不多,都是2块多钱。这差不多是我们五天的工作日,非常划算的。不管杨明成会怎样处罚我们,反正钱是赚到了,这对我们多少是一点安慰。
反正早上的活是耽误了。我把小平车送了以后,回到家,把钱交给母亲,等吃过早饭以后,我才去上地干活。
一天无事,我以为杨明成把我们忘了,不过是耽误了一个早上时间吧,扣上半天的工分,生产队也不吃亏。但我还是想错了,到了晚上,队里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,说是晚上要放映电影,让大家去看。
到了晚上,人们纷纷拿着大小凳子,到打麦场上去看电影。放映的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的阿尔巴尼亚电影《地下游击队》。据说神通广大的杨明成跟电影队长有很好的个人关系,他才能搞到这么好的电影,才能把大家都吸引过来。如果是八个样板戏,恐怕他的批斗大会是不好开的,大家都不来他也没办法。
我看得聚精会神,深深地被里边情节所吸引。那个间谍满脸是血从被枪毙的死人堆里爬起来,那场面深深地震撼着我。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电影里面有那么多的死人。
正当大家全神贯注地看电影的时候,电影突然停了下来,电影屏幕上方的灯突然亮了。杨明成突然从后边闪出来,大声地宣布,把坏分子给我拉上台来。
这场面人们并不吃惊。因为一般地看电影,特别是看好看一些的电影,都是要开批斗会的,今天自然也不例外,不知道哪些倒霉蛋又要被揪到台子上去了。
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,突然有两个民兵把我拉起来,揪到台子上去了。脚上的鞋也被他们踩掉了,手臂被圪捩着,连鞋也不能抽一下,只能趿拉着。被揪到台子上的还有王和平,刘虎平和李三成,我的三个同伴。这下我全明白了:昨天我们走了一夜的资本主义道路,今天晚上就要让我尝一尝社会主义铁拳的厉害了。虽然我心里没有准备,但这场面见得多了,还有另外三个人陪伴着,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。
昏暗的电灯下面,我们几个人互相对看了一眼,大家只有苦笑。当然不管是我们几个人,老牌的地富反坏分子,当然也要参加陪斗的,他们一个个也被揪了上来。
杨明成大声地宣布着我们的罪状。说我们擅离职守,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,半夜三更走资本主义道路。只想发财,不看道路,不辨方向,犯了方向性和路线性的错误。他随即宣布,对王和平,刘虎平和李三成的处罚是,开除他们的红卫兵,撤销他们的红卫兵资格。
宣布完以后,他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原位。只有我跟老牌的地富反坏分子站在一起挨批斗。因为我也没有什么组织和职位,只能挨斗了。人家比我多一层防护服,只亮了一下相就平安无事了。只能让我加进坏分子的行列里参加批斗了。我经常小偷小摸,早就该定为坏分子了。现在自己跳了出来,完全是咎由自取,只能乖乖地接受批斗了。
但电影还要接着演,批斗只是一个小插曲。他好像对我还不解恨,最后宣布,扣除我们今天一天的工分,才让我和其他的老牌地富反坏分子回到原地坐下。
听到这个宣判结果,我长出了一口气。实在该庆幸的,他并没有没收我们走资本主义道路所赚的钱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胜利。2块5毛钱,对我来说,绝对是一笔巨款。
这样一想,心里也就很快踏实了,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,仔细看着那些游击队员是怎么样跟法西斯进行斗智斗勇的。我最担心的是回到家去父母会不会责怪我。如果让我把钱交出去,我一夜的辛苦就白干了。至于丢人败兴,我倒是不觉得,没偷没抢,用自己的辛苦劳动来赚钱,没什么丢脸的。要是比起我偷人家的一个破脸盆,一把烂锄头来,一点也不丢人。但把好端端正在生长的树木砍掉,连想都没有想,因为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环境保护的概念,只知道树木是用来建房子和烧火的,保护不保护什么用也没有。